墨沉染
文/聿枫
墨染之色，幽静之心，望不过前世红尘，惟有相思醉……
一
茂林修竹，碧草青青，山花烂漫，荒芜人际的树林里传来动听的歌声。
小染坐在自己用竹子搭的小屋前，哼着自己都忘记是哪个村民教她的曲子。这一年，她已有二百年的修行，虽然只是一个法力低微的小妖精却已经可以帮助走投无路的村民采摘悬崖峭壁上的稀有草药。
她喜欢村子里的人，却不敢踏入他们的世界，只好偶尔帮他们做一点小事情。总有一天她可以变成人，她还是一只白兔的时候一个前辈说，只要修炼成人就可以得道，只可惜前辈却成了猎人的盘中餐。
若不是他，自己早已重蹈前辈的覆辙，小染想起了把自己从猎人手中救下的韩公子。面如冠玉，儒雅有礼，百年之后小染才知道他是赶考的书生，不知道如今的他又如何呢？
小染穿过竹林走到悬崖边，望着远方富丽繁华的城镇，那里有太多的悲欢离合，让她越发的不明白人世间的感情。
“又在想你的救命恩人吗？”一个和尚走到小染身旁，刚刚在竹屋里没有见到小染就知道她一定又在悬崖边望着京城发呆。
“和尚，你说我还能见到他吗？”小染歪头枕着胳膊，一脸茫然，这句话她已经问了快一百年，却从没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和尚像往常一样没有回答她，只是陪着她一起坐在悬崖边默默看着远方。
其实和尚原来并不是和尚，而是道士，以降妖卫道为己任的道士。一百年前，和尚在树林里遇到身为白兔精的小染，一心只想收服小染，无奈两人实力相当难分胜负只好暂缓。
后来在接触中发现小染并不是害人的妖精，而且常常帮助附近村子的人，村民非但不害怕小染反而对她很尊敬。
那时候和尚突然对自己坚持已久的信念产生怀疑，“你们不是总说众生平等吗？为什么我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你却要苦苦相逼？世人残杀我的同类却借口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和尚听了小染的这番话一时语塞，坐在竹林里想了整整三天，终于顿悟得道。
那时的小染还分不清道士与和尚，固执地认为只有法力高深的和尚才会收妖。和尚也经不住整天被她这么叫，后来索性自己剃度做了真和尚。
小染是山里的精灵，不问俗世。和尚虽是方外之人，却不能放任世间的妖魔横行，不得不时常出行。所以和尚每年只有一个月会回来看看小染，好在对于他们来说时日飞快如白驹过隙，这样也算是相伴了几百年。
小染一心向道，又对苍生珍爱有加，本应早已得道，只可惜情关未破。和尚曾经说过，今生渡三劫便可转世为人，再修满十方功德便可得道。
第一劫为生劫，小染被书生所救而度过此劫；第二劫为法劫，遇到本要收服她的和尚却化敌为友可算是因祸得福；第三劫为情劫，和尚只说是时机未到，但他心里明白小染一直放不下自己的救命恩人。昨日因，今日果，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山中时日易度，恍然已是百年。
和尚云游四方回到竹屋，小染却不在，她已经踏入俗世凡尘。和尚明白，小染的劫数终于来了。纵然她将魂飞魄散，他亦无力阻止，只能静静地守在这里。
果然，小染如和尚料想地一样回来了，带着遍体鳞伤的心。五百年，和尚见惯了人妖相恋的故事，却从不敢向小染提及一字半句，可她终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二
那一日，小染在竹林里玩耍，却救下了险些跌落山崖的药童。药童获救后对小染感激万分，小染却一眼认出今日的药童便是五百年前救了自己的书生。
小染迫不及待地向药童说出了这五百年的因因果果，也道出了自己对他的思念，本以为药童会被自己的真心所打动，也算是没有白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日夜思念。
却不曾想对方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只当是听说书故事一样一笑而过，“我很感谢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看姑娘可能是听了太多故事才会胡思乱想……”药童最终还是以家中有要事为托词尽快离开了竹林。
小染等了五百年才遇到他，怎么可能就此善罢甘休。她偷偷跟在药童后面离开了竹林，这还是五百年来她第一次到镇上见到人们真正的生活，繁华而又陌生。
她默默注视着药童的一举一动，原来他已经有了心爱的妻子，虽不是美若天仙却也贤惠端庄。他们的恩爱她全看在眼里，他们平平淡淡的生活她已明了。
今生算是我来晚一步，小染泪流满面，身影像张宣纸一样在风中飘摇，长发张牙舞爪地狂舞着，如同孤苦无依的鬼魂。
药童从屋里走出来，看到形若鬼魅的小染着实吓了他一跳，“你，你真的是妖怪……”他连连后退，满眼惊恐，不禁想起小染告诉他的故事。
“你现在相信我了吗？”小染慢慢靠近他，身体在月光的照耀下越发透明，一脸凄楚，让人怜惜又不禁令人心生恐惧。
药童点点头，虽然害怕却知道小染不会伤害自己，“照你所说，五百年前我救了你，如今，你又救了我一命，从此，你我恩情已还，两不拖欠！”
“两不拖欠……”小染自嘲地笑笑，原来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转过身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不断溢出的泪水。
“妖怪啊！”药童的妻子见丈夫迟迟未回便出来查看，正巧看到刚才的那一幕，以为小染是要伤害自己丈夫的妖怪，“有妖怪啊，大家快来抓妖怪！”
听到喊声住在旁边的百姓纷纷涌出来，手里拿着木棍锅铲等日常的生活用具一齐逼向小染。小染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又不想伤害这些无辜的人只好遁身离去。
小染像往常一样坐在悬崖边，只是现在的她已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默默等待的小兔精，“和尚，我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我已经决定离开这里，这次回来只是想和你说一声。”
“原来你还是看不破，也罢……”和尚了解小染的脾气，知道她认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只是简单叮嘱了一些她可能遭遇的事情。
看着小染坚定决绝而又渐行渐远的身影，和尚站在一棵大柳树旁叹气，当初要不是被小染点醒自己也不会得道，如今她身陷情劫却帮不上一点忙。他仿佛是对着虚空言道：“若是放不下，便陪在她身边吧。”
岁月不动声色，谁在独自守候？
三
“书生，我知道你一定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的，就像当初我们的相遇一样……”
小染从未放弃过寻找救命恩人的希望，哪怕是走遍大江南北，翻越黄沙戈壁。时光就像是握在手中的沙子一点点流逝，转眼又是百年。
这是她的执念，是她看不破的情劫。
或许是上天的眷顾，抑或是命运的巧妙安排，小染终究还是遇到了他。游魂般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群，小染无意间的一瞥，对岸一个手执纸扇的儒雅男子正与旁人谈笑风生。那一刻，小染恨不能立刻冲到他面前，倾吐心中的相思与期盼。
好在这些年已渐渐适应了人类的生活，小染看着这个令自己朝思慕想的人打算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再与他相见。
几经打探，小染终于对如今的书生有所了解。这一世的书生名叫赫哲，是当地的一个大户，小小年纪便已经营着整个镇子的茶叶生意，在百姓心中也算是颇有威望。
小染为了接近赫哲又怕自己太唐突，只好每隔几天就去赫哲经营的铺子买下价值不菲的茶叶，这样过了两三个月才终于引起赫哲的注意。
“这位小姐买这么多茶叶可是有其他用处？”赫哲好奇地看着小染，在他看来，小染如同桃源仙境里避世的仙子，早就想与她结识又怕自己太过主动会吓跑她。
小染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淡淡一笑，但这笑容已胜过一切。这样一来二去，两人总算是熟识了起来，经常相约出游。
“赫哲，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小染看着湖水倒影出的种种物象，月亮波动着翩跹舞姿令人遐想连篇。
“嗯！”赫哲点点头，轻轻摇着画舫的木桨。
“八百年前，有一个上京赶考的书生救下了一只险些成为猎人盘中餐的白兔，白兔经过五百年的修炼终于化为人形，但是一直念念不忘自己的救命恩人。后来她无意中救下了一个上山采药的药童，原来那个药童就是五百年前书生的转世。”
“那他们在一起了吗？”赫哲看着俯下身子拨弄湖水的小染叹惋地摇了摇头。
“药童已经有了心爱的妻子，白兔精只能黯然离去。可是她并没有因此放弃，而是一直不断地寻找……”小染抬起头看着赫哲莞尔而笑，“你说，她能找到吗？”
“小染！”赫哲轻轻握起她的纤纤玉手，“不管你是不是那个白兔精，我是不是八百年前的书生，我都会紧紧握着你的手，不离不弃！”
小染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心中突然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甜蜜与温暖，她轻轻倒在赫哲的怀里，近千年的期盼终于有了真实存在的意义。
没过多久，小染便如愿嫁给了赫哲，过上了梦想中幸福安稳的日子。也就在那个时候，赫府的后院突然长出了一棵粗壮苍劲的柳树，像是在默默守候着什么似的。
一切都像小染想象中的一样，幸福的理所当然。
四
“怎么今日回来的这么早？”小染按赫哲的要求拿着青色的酒器从屋里走出来，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王掌柜送来一壶好酒给我品尝，我回来便早了些。”赫哲将手中的一坛酒倒进青色酒壶，又斟了满满两杯酒，酒色清冽，香气扑鼻。
赫哲拿起一杯酒递给小染，“今日是你我成亲一年之期，值得庆贺！”
“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倒是给忘了！”小染一饮而尽，顿时觉得血气上涌，真气亦不受控制得乱窜起来。
“这一年来，我们也称得上是恩爱夫妻。”赫哲又给小染斟了满满一杯，“我赫某真是三生有幸！”
小染不愿拒绝爱郎的美意，只当是此酒酒性太烈，又勉强喝了一杯。
“怎奈人妖殊途，今日便是你我夫妻缘尽之时。”赫哲仰头饮下第三杯酒，将酒壶扔在地上，粉碎的酒壶和溅出的毒酒就像是此刻小染的心一样残破而狼狈不堪。
“为什么？”小染跌坐在石凳上，看着这个方才还对自己情意绵绵的男子转眼间却将自己视为妖魔，甚至设计要将自己置于死地。
“从你出现在镇上，我就知道你是妖精，道长要我将你抓住，我却妄想和你白头偕老。”赫哲一脸沉痛，“我以为终有一天你会爱上我，可是恐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心里只有八百年前那个救你的书生，我不过他这一世的替身而已，我才不得不答应道长……”
原来一切都是早已设计好的圈套，怪不得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怪不得我讲完那个故事你没有丝毫迟疑，怪不得……小染突然觉得浑身无力，心痛得几近麻木。
“小染，你可知我天天陪在你身边，可你心里想的念的始终是另外一个人，我的心有多痛？”赫哲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着小染大吼起来。
小染看着几近癫狂的赫哲，瞬间觉得他是那么陌生，难道说自己真的只是把他当做书生的替代品吗？现在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好一只近千年的兔精，今日本道便要将你收为已用！”一个青袍道人不知是从何地突然冒了出来。
小染勉强克制住在体内乱窜的真气，踉踉跄跄地扶着大柳树站起来，“我与你可有仇怨？”
“所有的妖精都与我有仇怨！你们的元神可助我修炼，早日升仙！”青袍道人看着已经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小染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赫哲如梦方醒，扑到道士身边抓着他的胳膊问道：“道长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会伤害她吗？”
“妇人之仁！”道士拂袖甩开赫哲，一步步向小染逼去，“你已经喝了我独门秘制的药水，现在全身真气外泄，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妄想！”小染强行运起真气打算与道士同归于尽，背后的大柳树像是有意识般将源源不断地真气导入小染体内。
小染与青袍道人斗法数招后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道士伺机运起妖法妄图吸取小染的元神。一旁观战的赫哲见形势不妙忙飞身挡在小染身前，道士没来得及收回妖术错收了赫哲的元神。
“小染，是我对不起你！”赫哲倒在小染的怀里，气若游丝，原本俊秀的面庞已转为阴森的死灰色。
“不！”小染抱着渐渐失去温度的赫哲，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一年来的点点滴滴不断在她的脑海浮现。
紫袍道士一击不中，又运气妖法誓将小染的元神取出。就在此时大柳树突然拔地而起，掀起一阵狂风将小染和赫哲的尸体带走了。
五
他们逃到离镇子最近的山里躲了起来，小染抱着赫哲的尸体一语不发，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大柳树实为千年柳树精，一直默默守护在小染身边。
即便是没有八百年前的书生，小染一样可以平安度过生劫，因为那时的柳疏一直默默注视着小染的一切，绝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法力低微的小染能够与和尚打成平手也是多亏了柳疏的暗中相助，只是她从不知道他的存在，从不知道他一直默默守在自己身旁将近千年。
和尚虽眼见心明，却实在不好点破，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是这样葬送在一个情字上？
“柳大哥，谢谢你。”小染终于明白自己总是逢凶化吉的真正原因，要不是这次妖道发难，只怕自己永远也意识不到柳疏的存在。
柳疏只是腼腆地摇了摇头，对他来说这已足够。
远处突然传来人声，火光闪烁，“大家一定要找出妖精的藏身之处，不然我们都会像赫掌柜一样被妖精害死的！”不知是谁带头喊道，“杀死妖精，杀死妖精！”
小染方才与妖道打斗时妄动真气，躲避已经来不及，很快就被拿着火把的百姓从四面八方围了起来。
“大家快看，赫掌柜的尸体还在，他们果然是妖精！”一个拿着铁铲的百姓喊道。
“我说普通人怎么可能生得这么美，原来是妖精变的！”大家七嘴八舌的说了起来。
小染看到紫袍妖道站在人群后面对着她阴阴地笑，她看着平日里对自己和蔼有加的人只因为妖道的几句话就要置自己于死地，只叹人心原来是如此善变。
见众人已下定决心铲除小染，紫袍道士不紧不慢地从人群中走出来，示意要替大家铲除妖精。如今消耗过度的柳疏也不是刚刚吸完赫哲元神的妖道的敌手，又实在不忍心伤害被蛊惑的百姓，投鼠忌器终被妖道缚住。
“你已有千年的修行，一定比那个小丫头更管用！”妖道在柳疏耳边轻轻说道，眼中满是小人得志之色。
“我宁死也不会让你得逞！”柳疏不舍得看了小染一眼，用尽毕生之力释放了自己的元神，散落到树林里的每一棵柳树身上。
“可恶！”妖道气得将火把一扔，对着身后被蛊惑的众人喊道，“烧死他们！”
“不要！”小染看着身边燃起的熊熊大火哭喊起来，眼看就要魂飞魄散的柳疏反而有了一丝宽慰，她还是在意自己的不是吗？
“柳大哥……”小染知道自己已无力阻止这场足以将整个树林毁灭的大火，而她也明白这对柳疏来说意味着什么。
柳疏只是淡淡地笑笑，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柳树是他的化身，柳树一毁，万劫不复。
就在妖道得意，百姓欢呼雀跃之时，一尊金身佛从天而降，停滞在半空中睥睨众生，“世人愚昧，就不怕死后入阿鼻地狱吗？”
百姓忙低头跪拜金佛，妖道见此情形想要逃跑，却被金佛抬手打回原形，原来不过是一只人见人打的老鼠，却被自己点燃的大火活活烧死。
佛本不愿杀生，可是如果奸邪不惩便会造就更大的恶。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伏四魔。
金佛缓缓落地化身为一个普通的和尚，百姓们已相继离去，柳疏却是回天无力。
“和尚！”小染哀求地看着和尚，怀中的柳疏已经开始慢慢消逝，却看到和尚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小染，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向你一样，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而不只是独自守候……”柳疏的身躯一点点消失在树林中，化成星星点点的甘霖自苍穹播洒下来，火慢慢熄灭。
六
“和尚，谢谢你这么长时间以来的照顾。”小染中了妖道的毒又强行压制真气，同样是命不久矣，“我终于明白，书生也好，赫哲也罢，还有柳大哥，我们放不下的其实是自己心中的执念……”
“你终于看破了！”和尚看着小染的元神慢慢消散，散落到树林里被烧焦的树木身上，默默开始为他们诵经超度。
和尚在云游时还是会经常想起小染和柳疏，这两个陪伴了自己千年的精灵，却比世人更有情有义。每一年和尚都会回到竹林里，坐在悬崖边为小染和柳疏念经祈福。
小染已经勘破情关，度过情劫，又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量救助了树林的生灵，应该可以转世为人，和尚总是这样想着，却又不敢去证实，害怕自己的希望落空。
那一日，和尚像往常一样坐在悬崖边，却听到竹林里有人的声音，便起身前去查看。
竹林中一对俊秀的小童正在嬉戏玩耍，天真的脸庞，无邪的笑容，和尚不禁笑笑，正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小童的对话：
“小染，你别跑啊，墨沉染！”
“柳大哥，你快点嘛！”
和尚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宽慰地笑起来。
上天，终不负有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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